羊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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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上语文课,碰到一个留着胡子、文章不是很通顺的作家,叫鲁迅。老师让我背文化常识: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后来学文言文,遇到老早年代的一篇讲历史的长篇,叫《史记》,享誉甚广。鲁迅这么评价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令我惊讶:“无韵”版本已如此,何况“有韵”版本?于是尚年幼的我登陆互联网查找“离骚”:作者是战国时期楚国的屈原——这名字就够酷的,在此之前姓屈的我还只认识我奶奶。接着说道:屈原,浪漫主义奠基人,诗歌对后世影响深远。众所周知,有价值的思想就像陈年蜜酿,搁得越久越有味,所以这位屈姓兄弟的篇章能把光辉撒到几千年后的世界,值得大加敬佩。然后是人生建树:任职期间对内选贤举能,对外联合抗秦——可以可以,这下内忧外患都能解决,真是个文政双全的牛人!终于到了资料的尾声:被流放,跳江而死。
看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么牛的牛人,怎么说死就死?而且死法也毫无光荣可言。这在当时我贫瘠幼稚的头脑中留下了一个很不好的印象:牛人没有好下场。现在看来这个论断无疑犯了以一概全的错误。但是也不能说它完全不对。到现在,你要让我证伪这个命题,我也一时想不到几个善终的牛人,脑子里唯一浮现的形象就是陶朱公。但你要是让我佐证这个观点,那参赛人员便数不胜数:除上文已知的屈原外,还有普罗米修斯,苏格拉底,李大钊,遇罗克,毛洪涛等好多人。
这反正令我极不舒服,因为我向来以为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把自己培养成牛人。而现在它却在告诉我:虽然即使死了,牛人也可以像李大钊苏格拉底一样被后人惦记着,但还是活得舒服重要,因此那牛人的名号不该去争,毕竟还有遇罗克这样,死后几十年还不间断地有人在他被枪毙那旮旯地开演唱会。
结果后来(或者说近来)我才发现,我们的教育根本不是为了培养“牛人”,而是为了培养“羊人”。并且这里的“教育”比上文的“教育”涵韵更广:除了学前与学业教育外,还包含社会风气,传统文化,主流思想等。
谈到“羊人”,我有必要多费几行笔墨。笔者不知道本文发表的时候这个词是否还有特殊的含义,反正在创作本文时(即2022年12月底)这个词汇被用于指代感染新冠病毒的患者。当时我也深深罹难其苦,面对如此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外号,自然要问一问它的来处。笔者惊心地目睹到,整个互联网贯穿上下,从熙熙攘攘的顶流论坛到我个人的朋友圈及qq空间,使用此外号的现象不胜枚举。我笃定这要么是人民群众的想法,要么是官方媒体的引导。如果是前者,这就显露了人民的乐观积极与幽默;如果是后者,那么政府的喉舌就是真该死。我们知道,历经灾厄的人对灾厄进行解构嘲弄,无疑是催人上进的值得肯定的,而灾厄以外的人竟要替其中的人谈笑风生,还要将这种以别人的苦难塑造而成的幽默感赋回别人身上,这便是喉舌的可诛之处。
我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对教育体系的抨击是漫画家猫小乐的《阿衰》,有一篇内容大概如下:画至“素质教育”处,大脸妹边用树枝狠抽小衰屁股,嘴里喊着:“素质教育?我是在‘树枝’教育啊!”此片段凭借醉人的谐音玩笑,将批判的思想深深植入我的大脑。我们知道,在现在的时代,棍棒之下不但出不了“孝子”,更会出现断子绝孙的现象。这个类比有些晦涩,并且也不太精准。严谨来说:不可能所有教育体系都是这样;更严谨来说,我们的大多数教育体系都是这样。
这一结论青涩且不可信,因为笔者没有经历过所有国内的教育体系。但是从我周边发生的一些事情里,可以得出异曲同工的结论。在我小学时常有为老师的教学态度教学素养等打分的事情,在大概是三年级前的每一次评分我都会在白纸黑格中写下“非常满意”。而三年级的前半学期,我的一位老师与之前的学期大相径庭,常常暴怒,脏话也少不了几句,于是我秉着公正严密的态度把“非常满意”改成了“满意”。在语言学上这不过是删减了一个正向副词,对全文的有效意义影响微乎其微。但我的老师却把我留下狠批一顿,我只好听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写”的质问看着班里窗帘上的图案发呆。这件事情让我年幼的思维很不舒服(当然,现在也很不舒服):它说明了实事求是反而可能会招致祸患,而实事求是绝对是牛人必备的品格。
因此我们暂时得到了一个结论:我们国家的教育所培养的羊人,并非受难于皮肉之苦,而是挣扎于精神思想的恶疾。对于受累到自身与他人的苦难和麻烦,我们软糯的大脑皮层劝我们安心忍耐,于是我们不光自己屈服于社会的铁蹄,还要衷心规劝他人也俯首甘为孺子羊。这还不够,我们还会默契地暗示出一套富丽堂皇的“人情世故”和“社会规则”来。对于打破这些规律的人,我们怀抱着猎奇的心思去围观,去讥讽,只因为我们早已习惯让刀以均等的力度劈在你我他身上,而不是动员所有人掰断刀柄。这就是为什么“恶意讨薪”之类的词汇流传甚广。
在我历经的几次风波中,我逐渐发现:理性思考与谈吐真言是不可取的。所谓不可取,就是取了便会凋亡,会生不如死,会精神失常。这一方面归因于此二者本身的难度极大,另一方面的原因则令人蒙羞:我们的“准则”让具有这两个特质的牛人先天不受我们待见。我们一边高喊“为他人抱火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一边用围观者的严寒把数不胜数的普罗米修斯推进冰窟窿;一边慨叹“从来如此,便对吗”,一边用言行的利刃鞭笞着触犯圭臬的陌生人们。这就是为什么屈原和鱼一块远走高飞,遇罗克面对星星走进了血的黎明。
所以,从来如此,便对吗?燃烧的普罗米修斯,该死吗?这是笔者一辈子都玩不明白的问题。我不下一次听见一位阅历丰富的年长老师诅咒道:“你就把你这种仗义执言说真话的性格带到社会里去吧!”然而,在一个健全的社会中,这样的品格本应是所有人都推崇都期待的,而不是他的常识中被针对被攻击的。这是他的问题?牛人的问题?圭臬的问题?围观者的问题?还是社会的问题?我不寒而栗。一位围观的同学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不累吗?他这是在奉劝我学习他与“圭臬”,做思维上的自我阉割,而基因的表达算准了:我决不投降。
这篇文章的名字叫“羊杂”,它一方面指代了一种令笔者着迷的佳肴,另一方面也可拆解为“羊人的杂文”,无论是哪种意思,对于笔者自身而言都是富有意义的。而对于读者们,我真心地希望着,你们可以精神健康,思维明朗,即便暂且屈服于现实的引力,最终也别忘记抻抻心脏,挺直脊梁,走入天空。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