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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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富贵竹死了——至少是快死了。先前承载它的塑料托盘在半夜愕然崩殂,不留情面地将如胶似漆的青花瓷大花瓶送入垃圾桶。看来它们的兄弟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托盘断腿,花瓶腰斩,不知若干年后它们重逢在风尘仆仆的垃圾场内,心中会激荡出什么样的感情。
我和父亲同时惊闻巨响冲向客厅,开灯后发现竹子倾倒在泥土与瓷片的狼藉中,像一位垂死的王。父亲叫我拿来大脸盆,我俩费劲力气把满地的土装进盆子,以揠苗助长之势把悲伤的富贵竹固定在盆中。然后我俩各自回房,关灯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暗夜中的富贵竹,它正流着与夜色一样漆黑的眼泪。
富贵竹濒死,听起来很不吉利。父亲立刻着手联系花瓶卖家与托盘卖家,鞍前马后如同给竹子操办后事。他实在忙得抽不出时间做饭,这天中午我便到一个阿姨家去吃饭。
现在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位阿姨是谁,当我回忆起她的外貌言行时,记忆就变成了一摊化掉的娃娃头,难以辨认五官与神情。我好像记得,她应该是也许是我母亲的一个同事的姐姐的朋友——按照六度分离理论,如此遥远的亲缘关系已经足够我够到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的脚跟了,但是这位阿姨还是慷慨地出现在这天中午,邀请我吃饭。
我至今都坚信当时迈开腿走向目的地的我实际上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的那幢房子只有一个单元——5单元,只有一层——第五层。我先按门铃上的#号,门铃发出清脆的女声:“请输入密码。”我输入一串数字,那数字像早已刻在我的骨骼上一样清晰。女声欢呼:“门已开,请进。”我推开门,正午的阳光在我面前炸裂成熊熊燃烧的碎片,闪耀着足以点燃宇宙的星火。面前是长长的走廊,像极了影视作品中危机四伏的陷阱通道。我卓然向前,看似无尽的走道被我一步跨到了尽头,我敲门,看不清面容的阿姨开门,热烈欢迎我后把我领进家中。阿姨转身去端碗,留我在玄关踟蹰须臾。我扭头,漫不经心地想要将室内陈设的一切尽收眼底。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她。
一株抵得上人世间所有褒义词的富贵竹端坐在我的面前,将整个房间的时间静止在我目光捕捉到她的那一瞬。在这一个瞬间她坚韧却柔美的叶子全然沐浴在阳光下,让我对幸运的太阳妒意丛生。时间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没被她的美貌拖慢脚步,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我一想到她会老去会凋亡,就恶狠狠地扑上前去,对时间吼着:“别走!”时间脚步不停,却转过头来,用机械冰冷的声音对我饱含无奈与安慰地叹息:“没关系的,都一样。”
然后时间甩动链条,把我抽回太阳下的现实。我面对着竹子,心里和眼中的希冀同时达到顶峰。我眼里渗出泪水的泡沫,却不是因为阳光刺眼。我伸手向前想要抚摸她光华万丈的枝叶,想要询问她斑驳嶙峋的质感,想要深息滋养她的沃土。我对听不见这话的她说:“我俩好比没被启封的情书,装满了迷茫和不知去向的浓情。”我俩理应这样。
这时阿姨端出饭菜,油腻的菜肴看起来仿佛一盘盘有机高分子材料的集合。她看见我奔赴向阳光下的富贵竹,用朦胧中透露着怜悯的语气哀叹:“没关系的,都一样。”
我终于触及心心念念的她的叶子,触感却连同她的身影在刹那间隐入虚无。以她为中心的房间景象如同劣质剧场自导自演的滑稽戏,在轰鸣中碎裂,先成块,再成粉。我探向前想拥抱她的影子,一瞬间以后我搂住了一团空气。天上骄阳依旧,却下起了滚烫的沸雨,我感受到皮肤烧灼的焦痛,紧紧抱住自己,和怀中虚假的臆想的遥远的可悲的却无比真实的富贵竹,麻木地挥霍着属于我自己的荣华富贵。
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