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在若干社交媒体上发表的版本进行了小幅度改编与增补。
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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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文如下:
夜盲¶
几个月前我开始罹难夜盲,本以为只是一时没适应黑暗,结果发现在黑夜里泡的越久看得越不清楚,现在甚至到了一丁点都看不见的地步。我刚起夜完,正笃定决心关灯,于是先阖上双目,以适应周遭黑暗,再关灯————“啪!”,再睁眼,浓稠的黑灌进眼底,我踉跄几步撑住桌子。我瞪大双眼向前,以希求一寸视物的可能,徒劳,弗如将闭就闭,于是闭上眼,从记忆中时间线的末梢细细打量。
那是2009年的元旦。我仗着放假,一觉呼呼到早上十点。日上三竿,百废俱兴,我爸在客厅沙发,倚在扶手上撑着下巴看电视。电视中,交相辉映的歌舞汇与广告商锣鼓喧天,宣告着新年的到来!我支起身,下床慢吞吞走了几步,顿感不满————这是因为我在前一天满怀期待,希望第二天起床后身体便能有崭新无比的变化,也是新年带来的神奇功效吧!没成想,没啥变化啊,走了几步,感觉腿也没长长,个头也没窜,视力也和以前差不多,量了量身高,果真。我爸看我傻乎乎地走了这么一遭,没绷住,问我咋回事,我细细将愿望道来。他笑容满面,说,怎么可能你一夜之间就能长高长大,得有个过程呐。后来我才知道,人的生命比王小波说的牛被一锤一锤锤软的过程更为绵密痛苦,它更像是一块腊汁肉,在老板娘快刀的凌迟下一刻不停地毁灭,愈剁愈细,愈剁愈碎,如求和渐变为积分,最后冲着瞪圆的眼珠子浇上一勺汁醇味正的卤汁。
写的有点饿了,于是回到2023年4月17日,在二市场街坊间端坐的那家油泼面馆里,我左手捏着价值15rmb的天价优质肉夹馍,右手甩筷高举起一条裹满辣酱的裤带面条,大放厥词,大快朵颐。彼时,坐在餐桌对面的有秋,有民,在我身旁的有shuixin(即小墩),有驴,有木头。驴说,你怎么吃这么点就不吃了?秋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助纣为虐,就是就是,下次还是拿鼻孔吃吧!民憋红小脸,急得可爱,差点动用鼻孔。我忍俊不禁,差点把嚼碎的面条反刍出来。shuixin在我旁边戴着一顶头发状的头盔,猛啖肉夹馍,豪饮面汤,像一个欢快的小墩子。木头吃着吃着把油溅我裤子上了,真想一脚踢死他。我说,待会晚自习是啥,生物吗?好像是。我说我带了mp3,直接爽听吧木头,木头高兴的不行,一会必定要听个痛快。一时半会儿,我吃完了,我说,你们吃的真慢,有点废物了。驴刺出双蹄,险些把我掐死,我挣脱,跑到店门外,寒风像一只大手,提纲挈领,满怀杀意。我罔顾,直接跳起饭后减脂操。木头和shuixin闻讯赶出来,呲牙咧嘴,对我放肆嘲笑。驴没笑,直接夺了我停在门口的滑板车,欢快抢走骑了一圈,像一只刚出生闹腾着的驴崽儿。几个人陆续结了帐出来,像一队殴打暴风雪的战士。我咋感觉这么个冷呢?原来是外套落店里了,我回去找了一圈,没见,回来发现秋看着我吃吃地笑,原来是这byd给我穿跑了。依旧饥肠辘辘,说不清是谁的问题,于是,三天后的下午,六点四十下课后纠结晚饭着落时,木头灵机一动:“我有一计☝️🤓”,把小墩和驴与我拐到一号路中央的那家如意馄饨店里,踌躇满志。铺面狭窄,招牌泛起诡异的圆润,看着就没食欲,无奈被饥饿乱了神智,加之木头据理力争:“来都来了!”点餐后,往那一坐,四尊头颅低垂着,探讨着晚自习是谁的课来着。半推半就,黄花菜都凉了,才端来几大碗,驴探头,大骂,他妈的,这么大一碗里只有五六颗迷你袖珍的馄饨,够谁吃?仨人不满,都要把木头龙细细切作臊子,加餐用。木头不服,碰巧驴出门买水,便捏起筷子,偷偷衔了驴碗中汤下埋的一块小馄饨吃了去。驴回来,我们仨都憋笑,直到驴发现异样,连连殴打嫌疑人木头,仿佛要逼其反刍。
这下吃饱了。我把滑板抢回来,骑上继续往回倒。回到2022年10月11日,疫病肆虐,我和木头胆大包天,拾掇羽毛球拍,在英语晚自习(网课ver.)开始前跑到东坪油苑后方湖边散步。正值秋冬交界,天色向晚,斗转星移,我跳起同款减脂操,臭byd木头给我拍了个爽,边拍边笑。我使劲绷住,以便跳操效果不受影响。此时,腾讯会议已开,我俩把手机揣进裤兜,进行二阶段的羽毛球运动。势均力敌,难分伯仲,恍惚间听到英语老师高喊木头大名,我笑个不停,木头诚惶诚恐,谨小慎微,掏出手机,结果发现是听错了,被我拿下一分,还死皮赖脸,不肯承认。打完球,慢悠悠走回家,刻不容缓回到2021年12月6日的大课间,我和触龙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突然文曲星作妖,下笔如有神,从他本子上扯下一张不甚整齐的纸,将脑子里所有想到的人的网名全都记下,以求新绰号的诞生,赛博开盒,其乐无穷。每当一个个网名电光火石闪过脑海,我们癫痫般大声报出,可爱的青春便回溯了一秒。
距此不远,2005年3月18日清晨七点二十五,年轻的男人满脸急切,几十年后漫山遍野的胡茬尚未萌发,满头灰色的头发此刻黑遍后脑勺。这人是我爸,一个父亲,一个传奇。若干年后,皱纹不期而至,顶替他脸上急切的地盘,而此时此刻,他身后的手术室内,我妈正咬紧牙关,生育着一个婴孩。人们都说生孩子会让女人年老许多。但那时我妈风华正茂,前途似锦,和我爸笃定决心,养育一个孩子。十分钟后,我浑身是血,横空出世,爆发出迄今为止最自由的一声也是第一声啼哭。二十分钟后,我爸将喜极而泣,把我抱在怀里,又哭又笑,我妈面露微笑,倚一旁看着她活泼乱跳的子嗣。五十分钟后,我爸将按捺激动的心情,稳笔签下一系列的出生手续。与此同时,在电话中,我诞生的消息不胫而走,掠过千百万颗星球上的酒馆与电台。这消息顷刻被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姥爷姥姥,我的姑姑姑父,我的姨妈姨夫,连带他们的亲朋好友一一获悉。一个月后,我爸我妈将满月酒的请柬发给千家万户,巴不得让国家主席都来观摩他们的可爱玮子。噢,不对,那时还不叫玮子。两个月后,我爸妈翻遍辞海经文,垂询大家名师,诉诸亲朋好友,最终敲定“玮轩”二字,亮堂闪耀,落落大方。十个月后,我摩挲牙关,咬啮唇齿,吐气如兰,缓缓念叨出“爸爸妈妈”四字,把俩人乐得满眼笑意。四十个月后,我从幼儿园滑梯上一头栽下,把我妈吓得不轻,而我爸即将为一款我无比沉迷的,名为“赛尔号”的旷世巨作而发愁。六年后,我爸我妈一雪前耻,把我哄骗进青海油田第一小学一年级三班的教室,堂堂正正告诫我:“你就在这待一会儿,爸爸妈妈马上就来接你。”然后在我教室外忐忑坐了几个小时。与此同时,我在教室内,急得牙痒痒,巴不得一头攒上隔壁桌那兄弟的胳膊。九年后的大年初一,我举着打火机,征战四方,如普罗米修斯或祝融,奔走点火于东一村27号楼附近,激情四射。直到马失前蹄,将塑料袋燃烧后的渣滓滴上右手食指,我揣上打火机,忍着疼痛跑上楼,身后的小朋友看得一愣一愣。我实在不敢跟他俩说我玩火把手烫了,于是从此一块顽固的疤就粘在了那。十五年后的早晨,我跛着脚到大卧室门口。啊?终于发作了?我妈用屈服于命运者目睹命运最终降临的口吻发问————是个设问。我爸没说话,拉开抽屉开了盒药,英太青——双氯芬酸钠缓释胶囊,从药板上掰了一粒胶囊下来交给我,如人贩子交付身为货品的孩童。我灌水吞药,抓上准考证冲出门,一瘸一拐挪移向青海油田第二中学。十七年后的夜晚,我妈远在非洲布隆迪,尚且不知道甘肃省酒泉市敦煌市七里镇青海油田生活基地即将发生什么。我裹在被窝,回忆下午老师对我的重任厚望,感觉天地间所有劳苦的包袱全全掖在我的肩周。我爸赶来卧室,问我,你咋了?我说,难受。他怒火滔天,声震寰宇,对我宣泄他的殷切嘱托。就在我无奈悲伤,埋头痛哭的那一刻,面前的这个男人孤独,无助,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手术室外的那个焦急等待的清早。那时他徘徊在妇产科的过道,心里惦念着手术室里的母亲与孩子。太阳在鸣沙山金色的轮廓后璨然升起,只一瞬间,他接纳了所有时间线的所有宇宙寄托的视线与责任,他点了点头,挺直身子,将用一辈子诠释爱这个名词。
亿万时间点的回忆贯口般在我脑子里晃荡,我睁开眼睛,眨巴着,向黑暗后的过往与未来掷出怀疑的一瞥。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我们的平原。
2023年12月
后视¶
除了睁着眼睛生活和闭上眼睛睡觉的时间以外,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不甚聪明地把精力都放在怀念过去上。这实则是极其低效的时间利用方式,星际牛仔曾经说过,一只眼睛看向过去,另一只眼睛看向未来,尼采也点头,闭眼不看过去,那你就等于瞎了一只眼;沉迷于过去,你就等于瞎了两只眼。
上述这一段颇有我高中议论文格式化开头的感觉。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个很有意思的中年男人,基本在一节课后你就能发觉他肚子里的墨水很多,我经常推测他背地里也是披着笔名在哪个刊物上发表文章的大作家。我同桌的议论文倒是很有意思,但他从来不让别人看,一抢答题卡就翻脸。而现在我字里行间常常出现的“实则是”这种字眼,实则是出自高中那位化学老师,她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在我接触的高中老师中,她最能和同学打成一片;打字到此处,也难免想起她提到的“歧化”“同分异构”等字眼。印象如此深,大抵是高三尾声的事情。彼时各科老师已开闸泄洪,把绿色模拟卷和紫色历年卷喷吐到上油黄的桌面,与之而来的还有各类配套答案。这答案隐约带来一种微妙的感觉,不只是作业帮黯然下岗的残局,而是一种撒手人寰,解释天地的无奈胸襟,这竟带有一些偶然的悲怆。这悲怆的氛围肃穆伫立在彼时我们每个人的脑海中,挑起冷漠的眼神目睹着每个人完成高考,远离那片戈壁。现在才真正意识到,那种莫名的氛围乃是名为“大结局”的萧瑟气压:在2021年的深秋,动画《我的小马驹:友谊是魔法》G4行将完结的那个深秋,我沉迷学业而根本不知,撂下笔,又缴械于一道天体运动的未解之谜;在2019年的国庆,我最后一次推门走进敦煌朝阳画室的那个下午,三脚架跌宕起伏,石膏头宾朋满座,而素描纸纷飞四散,可塑橡皮不见影踪,我坐下摊开画板,诡谲丛生的碎发仿佛窜出纸面;在2011年的酷暑,我离开青海油田第四幼儿园,在最后一次回头间,那座红色的滑梯叉腰站立,卓然不群,而借阅同学的《冒险小虎队》几册,仿佛仍赊着账,不知何时能归还。
有时脑中一声炸雷,立刻意识到,乐于怀念过去无疑是当下生活的不如意——这真乃一沉重的话题,比本篇散文自带的氛围还要沉郁百分之四亿。今儿个,我第一次上职规这种需要和许多陌生人组队的课,旁边坐了个同学,意气风发,眼镜一架,双眼炯炯,言谈间满溢开朗积极的气焰,自我介绍,乃是24级的学弟。我一怔:心里本以为是学长,而后明了:初来乍到,新鲜刺激,果有吞毡啮雪,蒸腾日夜的壮志,而像我这样,上一年课老实认栽,哈哈混日的,看着才像真正的学长吧。想到此处,本打算作罢思绪,好好上课,突然心底一刺,捣鼓出一年前初入大学时发的朋友圈,唉,竟有几分面前少年的形影,力拔山兮,吐气如兰,宛如年少侠客初初离乡,意在斩断寰宇间所有的不公和否决。与此不同时,在当下2024年的九月,杭州掏出压箱底的燥热,佐以专业课的晦涩,汽化着我一尺又一寸残存的信心:今年的九月,和去年的九月,甚至是前年九月相比,有什么区别?去年是线代听不懂,今年换作了系统普物,上学期中旬,一起诟病系统的同学告诉我,感觉自己不上大学,自学几个月计算机,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水平哈;我哈哈一笑,让我自学几个月,大抵还能爆杀目前的知识水平吧,这又是?而这哥们已然脱离苦海,唯我一人深受着软硬件不明不白的煎熬。
有些胡言乱语了,估计是前些日子去ktv把嗓子唱坏了,通感着错觉出有些感冒。初中时有次得肺炎,躺医院里搁了三四天,当时的三个兄弟还专门上医院看我来了。距此很久以后,高考完半旬,伙同另外几个哥们一起出游县城。先浇了若干颗硕大的羊头,蒜蓉洋葱,缺一不可。而后前去当地唯二的5A级景区之一,亦即鸣沙山月牙泉,风沙遮目,气象万千,几位兄弟绞尽脑汁,肝肠寸断,登赴山顶,搂下了一张气吞山河的合照。我还记得,在2022年的盛夏,青海省西宁市,朔风入髓,通体寒凉。我同父亲住在酒店,每两天做一次核酸,送别我的母亲至非洲展开援非医疗活动。送别后便回乡上高三,然三年疫情摸爬滚打,最后赫然考取了本校的状元,还压了外地回青的学生一头,于是喜大普奔,奔走相告,高中却嫌没去成top2,嘘声一片,也没咋给我宣传宣传,就像98上一个哥们的这段话,
好像一个很努力的球员碰上了选秀小年,成为了状元,但是根本没人愿意关注他。
此事无人关注倒也没有什么,毕竟是高中的陈芝麻烂谷子,但结合我的大学生活,便有些令人难堪。今年暑假我回家乡,路过高中老和同学们吃的一家油泼面馆,绿色门帘悬挂依旧,客户却走满天涯,哈哈,这怀旧倒是有些做作,还是留备未来追忆的资源吧——仿佛第n年的我总会牢牢把第n-1年的日子当做青春牢牢钉在心底。高考前,热衷于在校服上签名字,一天经手十几件校服,浓浓同学情,不亦乐乎,而今夜回想起来,不对吧,怎么感觉是上半年才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与兄弟自发去重庆旅游,这是上上个月吧;学校组织的很远的拉练,汗如雨下,就发生在两周前,接着一天穿了很潮流的西装,在成人礼上拍了许多合照。还有前天,和同桌去佯装倒垃圾,实际上畅聊了半小时!回过神来,竟均是一年前的日夜?打开相册,举目四望,在一个标志性的日期,2023年6月15日,淤存着百八十张照片,这乃是高考后换新手机当天,从旧机迁移来的怀恋。例如说幼时收藏的各类梗图,周游各省的随手拍水平大作,还有一些和家人朋友的合照,标签为“唯美”“氛围感”的屏保和头像,而一路上翻,时间戳步步紧逼,扼上咽喉,图像在脑海中却依然陈旧,如同昨天晚饭前拍的几张日志。
你看看我,都是想到哪胡写到哪了,姑且算是形散神亦散,说明我一伸脑袋瓜就能蹦出无数件从前的风流轶事。在我唐氏般兴高采烈的胞吐着青春岁月的同时,生活学业的阴影也缄默地横亘在思想的背景板中。一年前,当这阴影远未发际的同时,从小毫无兴趣的做题家怀揣着“不浪费高考分”的卓越专业意向,跃入了本座高校的龙门。而后各种各样的新名词,新知识,新世界,接踵而至,挤满了井底之蛙的眼球。而若现在放我归去,重又选择专业与院校,我依旧满心迷茫,仿佛高考的车头带着我跃出十八岁的断崖,从此无方无向,一头扎进迷惘的深谷。
爬完沙山的第二天,教练便唤我至驾校内車动,气温飙升,而体温依旧。我坐进驾驶位,倒车入库,后视镜中,那方形的库角堪堪成像。一年后,暑假的尾气喷涌远去,我坐在姑父的车上,前往西安咸阳国际机场。临别之际,爷爷奶奶立在后视镜中,車拐弯,驶上大路,身影一晃,消失不见,泪顿时蓄满眼眶,当时未流却在此时淌下,浸透了一寸枕巾。
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