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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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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物学的

今天去做手术,手术室里四面墙壁都是诡异的墨绿色,陈列着各种带轮子的装置和不带轮子的装置。我躺在病床上,向上挽挽袖子,露出作为受害者的胳膊肘。肘子上的肉疮耀武扬威地盘踞在皮肤的一角,显然尚未获悉自己即将被铲除的讯息。

医生来了,叫我侧躺着,然后以马革裹尸的手法用绿布遮盖住我的上半身,只露出架子上待宰的肘子。这时候我没有多么害怕,只是心里有一种空洞的奇妙感受,对于接下来的流程充满着泰然处之的麻木。

医生先拿碘伏消毒,涂满黄色的肘子看起来可以马上上桌,充当一道汁醇味正的下酒菜。他掏出一根针筒,说先打麻药。无色液体穿越第一道防线,在我的内环境中愉快驰骋。我觉得,那液体里肯定有些含有肽键的蛋白玩意,只有这样吝啬而自私的糖蛋白们才会敞开自己狭隘的心田,放这帮同宗兄弟入境。

一个蛋白饱含着丰腴的空间结构与热火朝天的毅力,先行游走在内环境的广袤液体中。他已经见识了第一道防线的脆弱,于是姿态饱满,信心强烈,引来周围普通蛋白的侧目:“装你吗呢,不都是一个核糖体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于是跟随着周围蛋白哥们们的洪流默默移动,像一艘太平洋上的孤舟。周围的小离子太过渺小,尚未领悟内环境中的语言法则,面对他的疑问,他们只能发出嗞啦啦的电流声。

前面一个细胞上镶嵌的蛋白哥们招呼他:“兄弟,这边!”待他靠近后,这哥们粗犷地露出自己斑驳的肽键,对他说:“来配个对!”他用肽键一碰,啥反应都没有。哥们有点沮丧,但拍了拍他的氨基,说:“没事的,再往前走走,估计就有了——我们蛋白质都是一家人!”他两眼一酸,差点水解一条肽链:我们蛋白质,都是一家人!

之后他果然成功配对了一个糖蛋白,肽链相合的瞬间发出标志配对成功的“滴”的一声。他别过亲切和蔼的糖蛋白,俯身跨入细胞内液——一个崭新温暖希望欢乐幸福激越昂扬的世界。

他先去看了看内质网和核糖体,参观他们有一种拜访同学父母的敬畏感。核糖体吞吐着碱基对,犹如马里亚纳海沟一般包容与和蔼。内质网为肽链们穿上衣服,如同世上最称职的职员,生产出的蛋白同胞们形态各异,自由地飞向细胞内的每个角落。线粒体也一样热闹,小小的葡萄糖们献身于伟大的能量传输环节,在蛋白质同胞的帮助下变成知名的极性分子和非极性分子。这时他在心里暗暗哀叹;自己所在的这具身躯怎么只是得了个肉疮呢?要是直接变植物人的话,岂不是能拜访拜访叶绿体里那几个鲜艳多彩的高级分子!

他看到那个大核桃的玩意,悄悄地走近,趁核孔没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这一地段更加繁华,宛如国际大都市的城中心,四处可见忙碌的双螺旋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他想起了宏观世界的名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听见不远处有嘈杂的喧闹声,连忙赶过去,看到一条RNA蜷曲在地上被几个DNA用双链踹过来踢过去,RNA蠕动着,发出化学键断裂般的哀嚎。

他不为所动:不是我们蛋白的同胞,还长了个那么不稳定的结构,活该!他听见DNA戏谑的嘲讽:“就你也想要脱离我们的控制?想要自己找核苷酸组建党羽?做梦!整个细胞都是我们的分子,你拿什么跟我斗?”他笑了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RNA屡见不鲜,到最后都是耻辱地落得个被水解成五碳糖的下场。他转身走远,想要继续探索探索新的角落。

这时传来轰的一声,振耳发聩如同癌变的前兆。他脑袋一黑:刚到目的地就癌变了,点子真背。结果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发生。他定了定神,舒了口气,向四处看看打算放松放松,却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

刚刚跪地的RNA硬生生扣下了自己的一个核苷酸,而那碱基上赫然标着字母A的字样。残破的RNA怒火滔天,再次强忍剧痛割下身上的两个磷酸,将其恶狠狠地揉捏成一团,以奥丁投掷永恒之枪的姿态将这枚ATP投向脸上还挂着笑容的DNA们。DNA们躲避不急,迎面而来的ATP在面前爆炸开,释放出足以沸腾世界的热力洪流,将三个庞大的双螺旋轰击成了数不胜数的碱基五碳糖和磷酸。

蛋白呆在原地,愕然地听着响彻整个细胞的警笛声,看着闻声而来的蛋白同胞们蜂拥而上,将刚刚看起来还是活该的RNA拆解毁灭,在RNA破烂的空间结构消失前的一瞬间,他看向了刚刚尚且漠不关心的蛋白。

那眼神平淡如水,却掩盖着世界上最深厚最浓烈的怒火。蛋白浸在这怒火里,感受着氨基与羧基被烤炙的痛楚,面对着麻木地分解着RNA的同胞们。他愤怒了,是和刚刚离去的RNA一样的愤怒,他奔上前去,徒劳地撕扯着RNA周边的那些此刻看来如此可恨的同胞们。寡不敌众,同胞们一拥而上,他像一块投入浓热酸中的金属粒,片刻消失不见。

蛋白醒来,发觉自己坐在一个球形的空间里,他感到,这地方很酸。他看到一个被包装得完美无瑕庄重威严正气凛然的同胞站在自己面前。龟龟,这哥们贿赂了内质网和高尔基体多少东西?他充满幽默感的心思戛然而止,RNA散落的五碳糖就像打碎的乐高玩具,遍布在他凌乱不堪的R基里。他急切地扑上前,握住这位同胞的肽键,说:“同胞,我们去让他们自由。”

“同胞”扯了扯身上的囊泡,向地上吐了口痰,氨基怪异地抽动了一下:“我和你不是同胞,我和他们是同胞。”他指指背后,谋害RNA的无数同胞群贤毕至,对着这位衣冠楚楚的同胞大喊:“烧死他,用文火!”

蛋白激动的肽键霎时停滞,他感受着生命断裂的痛苦,眼前浮现出RNA残缺的遗体,耳畔回荡起糖蛋白的声音:“我们蛋白质,都是一家人!”在泪水迷蒙的凋亡中,他突然明白了眼前“同胞”的成分。他是蛋白酶。

我从想象中惊醒,手术已完美收官,我却心有余悸。我想:细胞中已经诞生了这一恐怖而诡异的现象,在更大的生命系统结构层次中,这样的故事,还他妈的会少见吗?

202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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