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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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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喜欢老鼠,因为我就是只老鼠。热爱自己的同类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譬如说我们的族长——一只老鼠——他爱着我们所有老鼠,但我们没几个人爱着他——尽管他拥有我们当中最魁梧的身材,最深黑的眼瞳。

族长正在台上演讲,激扬文字,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从硬邦邦的胡须围织的甲胄中喷出,前排的几只同胞惨遭洗礼,正对他的脸龇牙咧嘴。台子用新生小老鼠的尿和泥制成,在摇摇欲坠中保留着最后一丝岿然。狭小会厅里挤满了我的所有同类——1571只有着伟大能量的小小生灵。坑坑洼洼的大理石天花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灯光,昭示着电力在鼠类中的广泛应用。没几只老鼠听进他的话。我打了个哈欠——瞬间在会厅中激起一片哈欠的浪潮——问了问身旁昏昏欲睡的小个子老鼠:“他在说啥子哦?”从他昏昏欲睡的哼唧声中我才了解到:是在谈“大进攻”的事。

小个子嘟囔道:“他还真以为这计划能成啊,真有够蠢的。”我低下头左右窥视了一下,小声说道:“可不敢乱说,没有他咱们可能还过不上这好日子呢。”这是实话。自他某日突然亮相在下水道的枢纽系统,带着一身新衣服与一箱子新奇玩意,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人类讲的语言——的那天起,差不多有半年了——这计数法也是他教我们的,他说:“太阳升起来再落下去叫一天,三十天叫一个月,十二个月叫一年,学会了吗,我的老鼠同胞们?”没有答复,但他还是孜孜不倦地教着我们人类世界的一切新奇玩意,我们也照单全收,但是没有一只老鼠感激他。我们学会了有关数学,经济学,建筑学,化学的所有知识,学会了造屋子,开自行车以及洗脸刷牙。他夸奖我们:“老鼠学东西就是快!”我心底浮起一个声音:你不也是老鼠?但如同我的一千多位同胞的沉默,我也没有吱声。

他引领我们搬进人类富丽堂皇的建筑底部,雕刻出一座座符合老鼠审美的居室,驰骋在大街小巷的阴影中——因为这些知识与科技。我常常在早起刷牙时听见他的念叨声从墙壁的另一边传来:“真是科技改变鼠生啊。”但也只有他这么说着,这么想着。因为我和同胞们只不过是想在这世上活的更好点罢了。他反驳:你们那不叫活,叫混。就算我们是老鼠,也得有点大的志向哇。但一如既往没谁回应。他愤恨地跺了跺爪子,真是对鼠弹琴!我们也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便由他说去。转头到第二天,他却又扬起兴致,教我们做这做那了。

尽管族长有着魁梧的身体,行动起来却显出一丝笨拙。每每他指挥着我们从我们这间屋子的原住户——我们叫他小王,他尚不知自家的每一处脉络都被这座城市里的一只老鼠头目摸了个遍——那偷点东西,自己总是落在最后,气喘吁吁仿佛在与我们诀别,胸口的硬毛也被汗水浇了个遍。明明都是老鼠,我们却比他敏捷多了。看到我们在四通八达的管道中飞檐走壁时,他充满歉意地笑笑,老鼠们看了看他,沾满面包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笑。

那天他自顾自搬了一瓶酒。它就放在离大本营不远处的柜子里。当他连滚带爬地把那只小瓶子拖回大本营,浓烈刺鼻的酒香呛住了我们所有老鼠。夜宵时他争着要让我们也尝尝这玉液琼浆,我们不情不愿地拿出了先前偷来的玻璃杯。褐色的液体中穿过暗淡的电灯光,宛如人类世界的余晖。他举杯昂首,一饮而尽。我们半信半疑地学着他的动作,从没有过的灼辣感贯穿老鼠们的五脏六肺。族长似乎醉了,我们也似乎醉了,他晃悠着撑起身子,接着便道出了那个惊天动地的计划:“我要带领你们发动‘大进攻’。”

时至今日我依稀记得那个昏暗灯光下的午夜,半醉半醒的老鼠们由此被改变了自己的后半生。

(二)

“JO23B型灭鼠药是您的最佳选择!”报纸上用醒目的大字作为头版,宣告着我们的又一劲敌出现。小个子接着读下去:“......目前已展现良好应用前景,已投入广大饱受鼠患社区使用......毒性良好,适用于所有类型的家鼠、田鼠......”族长眉头蹙起,担忧地说:“咱这不会也有吧?得通知大家伙出去觅食要注意点。”我满不在乎地挠了挠头:“别担心,咱老鼠都聪明着呢,要有什么怪味啥的都能分辨出来。了,况且小王也没可能发现咱们。”我吃完最后一块松饼,用手抹了抹嘴,在衣服上胡乱揩了揩,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饱嗝,起身说:“走了走了,你也别瞎担心我们,好好筹备大进攻就行了。况且等到咱称霸了人类世界,这玩意都得丢大海里。”说完我也笑了笑。

我依旧记得在我离开时族长仍然紧紧蹙起的眉头,或许暗示了他的话终有一天会得到灵验。但我也并没有思考太多,只是午睡时在床上慨叹人类的自以为是。

翻了个身我又念起小个子来。老鼠没有名字,这一现象长期为族长诟病,因此当他看到鼠群中有如此一只身材矮小的同胞时,便殷切地称呼他“小个子”——这一称号流传开来,不禁使鼠群对族长的言语多了几丝敬佩,尽管这敬佩又在连日关于“大进攻”的唠叨中烟消云散。

但是小个子的确和族长是一脉相承。族长所赠予的新奇物件,只有他全都接受了,工工整整地摆在窝里。每天我都看到他和族长一齐摆弄着轰隆隆作响的油墨机器,或是指针嘀嗒转动的钟表。同胞们见了这一幕也私下偷笑,好似小个子与族长是一丘之貉(我自认为“一丘之鼠”听起来更加客观)。但我却不止一次看到过小个子露出平淡的眼光——那种真正老鼠的眼光,而不像族长一般时刻热切地闪耀着——他的目光只是在平静中揉碎了一点点热量。这不禁又使我揣测起小个子的为鼠处世来。在夕阳的梦中我又梦到了一条河,族长在河的对岸,伸过来一根瘦小的写着“大进攻”的芦草枝,我和其他老鼠在河的这边,看着这根芦草枝嘲弄地大笑。而小个子正在湍急的流水间踌躇,眼见着那根芦草枝伸到了自己眼前,也不知是攀附或是放弃,仿佛立刻便会溺葬于水中。

我突然听到敲门声,这声音便从河边带我回到鼠窝。一声、两声,明明敲得很慢,但我却仿佛可以感知到急促。我跳下床,也急促地缓慢着走向门,似乎有东西拉着我的尾巴。我回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再扭过头来,已经到了门边,我打开门。

是小个子,但看起来又矮了一截,在俯视时我又想到观测量筒液面时的“仰低俯高”效应。然而小个子却仿佛更低矮了一些。他的毛发掉了许多,夹杂着绯红的血色。露出的皮肤上却长满了大块小块的黑色斑点,犹如发霉的生猪肉。从来的路上他掉了一路血红的毛,宛如红细胞为老鼠洞奏响的冰雪华章。他挣扎着抬起头,我方看清他的脸——一团红棕黑色混合乱麻中的那双眼睛已经被鲜血迷蒙,耷拉的皮肤犹如橡皮泥般粘在了骨骼上。我颤抖着扶起他:“小个儿,发生什么了?”他在我怀中痉挛着:“是...是鼠药...在他们家的冰箱旁边...那个新型23的...告诉大家小心...”他深深喘了喘气,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出最后的告诫:“族长他...只有他是对的...唯一出路就是...大进攻。”伴随着那个一直以来对我而言无比荒诞的词汇出现,小个子死了。

而他的尸体先躺在我的怀里,为我的绒毛也增添一朵朵血色蔷薇。族长第一个沿着血迹赶到,他的脸色焦虑而悲伤——为又失去一位同胞。但当他看到我怀中的小个子时,灰色的脸霎那间变得扭曲与愤恨。“哦,哦,为什么?”他握住小个子耷拉的爪子,仿佛在为他做祷告之类的仪式。他的眼里涌现出大大小小的泪珠,落下来晕开了小个子身上干涸的血迹。他看了看沾满血迹的我,问:“为什么?为什么?”

在这时候我便刻意把注意力移开,发现竟没有一只老鼠前来观望他们死去的同胞。附近的老鼠窝中传来哗啦啦的洗碗声,阴影下的小老鼠嬉戏着打牌,投来冷淡的目光,环卫工人看着一地的血迹,嘴里吐着脏话。这一景象是如此的熟悉,宛如每时每刻都在恒定发生的鼠群万象。我又念起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位成员,但却立刻有些反胃,宛如我不再属于他们的行列。

我回头看向族长,他的泪水在高壮的身躯上驰骋着。他不是我们的一员吗?不,一直都不是。但为什么他的眼里也会流露出哀戚呢?那哀戚中存有几份怨怒,蕴着几点悲壮。他又看向我,又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仿佛是看到我眼底一分与他相像之处。于是他的爪子颤抖地跨过小个子干硬的尸体,拍了拍我的肩膀,酝酿着这世上最沉痛的愁怨,说:“我们能坐以待毙吗?能等到那天杀的鼠药把同胞们全都屠杀吗?不能,孩子,不能。”他振了振紧握的爪子,静默中流出一句话语:“就要来不及了。”

(三)

族长正在台上演讲着,动员大进攻最后的力量。“同胞们,我的同胞们,小个子死了,”台下没有老鼠在意这句话与他的死,时刻传来的嬉闹声倒听起来别有一番气势——他长息一口气,鼓足全身的干劲,气势磅礴地振臂高呼,“大进攻,同胞们!大进攻是我们最后的唯一的出路!否则,我们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他的身影之黑在昏暗的灯光下漫出一卷金边,犹如对这个世界提笔指点的画家,然而台下的鼠群熙熙攘攘,这又使他的身影现出几丝单薄。这句话在鼠满为患的会场内瞬间销声匿迹。我抱着一个箱子,一沓纸票,在同胞们的身影间穿梭。小个子死后,我自然变成了他的代言人,这可不是份好差事。老鼠们在皱巴巴的支票上写下是否参与“大进攻”,投入溃烂的纸箱中。我踱步在过道狭窄的缝隙中,身上布满了同胞们冰冷的目光。

在某一个时刻,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我的身后,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轻微却深刻的一声“咔哒”。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刻我正面对一只小小的同胞,他的身形有些与小个子类似,面貌却差得多。他正摆出鄙弃的神色,宛如嘲弄我当下的身份。但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去咨询他的意见了:仅仅是在下一个时刻,那轻微的“咔哒”仿佛被无限放大,放出我一生聆听过的最嘈杂声音。机敏的本性令我飞快的转过头,眼前的景象却令我终生不能忘却。

颓然的讲台有如山崩地裂,无数泥巴纷纷四散。而我向上看去,那竟是一双人类的手指!整个会场瞬间混乱不堪,无数见过世面的老鼠带着没见过世面的老鼠东奔西逃,惨叫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我却逆着鼠群看向那双手指,它正揪住族长的尾巴,将他从一团废墟中揪出来。这时我才发现,即使是高大健壮的族长,在这一双手指的映衬下,也无不透露出显著的渺小。

这时那双手指发出粗糙的声音:“人类消灭老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分辨出那个声音了,是小王,他终究发现了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现我们?”族长掩盖不住语气的痛苦与震惊,接着又带出些悔恨与绝望,“不!不!我害了他们,我害了他们!”但接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我的同胞们!他们也在这里,他们会报复你们的!”这时他尽全力扭过头来,他与我对视,我与他对视,硕大的会场废墟上我们这两只老鼠在对视,一只在空中,一只在地上。手指便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你真的以为,只靠你自己就能成功?或者说,只靠你就可以感悟整群老鼠?你真可悲。”手指仿佛看见了我,便似乎来了些兴致:“你是?他的信教者,还是信徒?”恐惧使我的声带系上死结。他便兴致全无,木讷地说:“那么你就当见证者吧。”于是会场顶部又破开一个大洞,刺眼的光亮迫使我闭上眼睛,当我再次睁开时,便已经被带到小王家的茶几上了。

(四)

这似乎是从有机体产生意识至现在这一刻最奇异的一次审判。小王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抽着烟,烟雾让茶几上的我都流下眼泪,却不比前些日子为小个子的悲恸而生的涕泪。小王深邃的目光洞察了我一遍,开怀大笑,说:“看看,这儿还有你的老大呢。”他便提起一只手,让我看到了族长憔悴的脸皮。然而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眼中依然燃烧着颓唐的火焰。但好似我患上了失语症,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句或疯狂或理解的话语来。他将族长捆在一个小椅子上,这椅子像极了族长曾经带来的乐高玩具,使老鼠不禁感叹人类造物时仿佛也能念起老鼠来。

这时小王戏谑的眼神中又生成了几许黑暗的冷酷。他丢过来一只中性笔芯——对我而言和电线杆没有什么区别——与一张纸。他从牙缝里“嘶嘶”地对我说:“你是他的传承者?”族长的眼中似乎满是期待与希冀。于是我别开头去,发现四处的角落中都蹲满了我的同胞们。族长跟随我目光的游移,也发现了这一情况,我们俩的眼里顿时涌出了无比的喜悦。

然而小王却只是往大致的方向看了看,便轻描淡写地说:“我叫他们来的。”这时族长变得仿佛胜券在握,颓弱的身子在枷锁中鲤鱼打挺,他脸上焕发出夕阳般的霞光,得意洋洋地昭示小王:“你一个人类,也无法抗衡老鼠们的伟大力量!”小王叹息:“不是‘老鼠们’,这里只有你自己......和你那可悲的信徒。”他这话颇有些怜悯的意味,族长却不以为然。“同胞们,同胞们!听我的指挥,从各个角落发起进攻!”他卖力挣扎绳索中的双手,激昂地进行着有关“大进攻”的最后演说。

但是鼠群没有任何反应,有的老鼠在打牌,有的在嚼着口香糖,在昏昏欲睡的他们时不时投来眼光的片刻,那眼光中的讽刺与冰冷立刻使我回想起小个子死去的那个下午,这样的目光也如此将他的尸体穿刺得千疮百孔。我明白小王的意思了——但族长依旧沉溺在自己热切的希冀中,企图点燃同胞们心中早已磨灭的斗争之魂。小王对我说:“笔就在你面前,若是议和,我放你们一条生路;若是顽固斗争......”他拿出一个造型瑰丽的瓶子,上面用小个子的血迹深深印着“JO23B”这串编号。我不禁继续讶异于人类在工业品方面的深刻思维——如此精致的,仿佛凝聚了所有智慧生物精气创造出的物件,却能够在无数角落无数时刻残害无数的小小生灵。

“不要和谈!不要和谈!”枷锁里的族长恳切地急切地冲我喊着。我的心里仿佛长出了另外一颗心,它仿佛在把这支黑色的中性笔芯在我手中折断。这颗心打开了一台显示屏,向我展示着那些画面:JO23B型灭鼠药,小个子的尸体,还有枷锁里的族长。他们忽然又如同走马灯似的重现在我眼前,朝我呐喊,朝我悲嚎。以及我梦中的那条河流,我低下头,发现我正在河中央,脚下踩着小个子矮小的身体。我庄重而又坚毅地高举起这支笔,用两只羸弱的爪子握住,打算扭断。

忽然,在如此短的一瞬间,似乎只有“时刻”能形容的一段时间里,那些画面又远去了。我环顾观众席上歪七扭八躺着坐着的同胞,他们构成了新的画面:脸上甚至可以说没有表情,一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在打牌,几位年长的在满不在乎地打着哈欠。他们时不时看看族长,眼里冒出的神情或是戏谑或是冷漠。而后他们有看向我,疑惑的眼中也夹杂着几丝无情:你真的是我们的同胞吗?你真的要和这个蠢货一起去“大进攻”吗?我们老鼠都是抱团取暖,但他们快要不把我当作一员了,和族长那颗头比起来,还是这事更重要啊。“你们那叫混!”族长的声音从遥远的回忆中传来。是的,我们就想混得舒服点嘛。我的另一颗心立刻枯萎了,真不错,我想,那玩意可阻碍我的老鼠生涯呢。

我拿起笔来,轻轻松松地在那张纸上画了几笔:代表全体老鼠。在这一刻,我的心便真正属于伟大的老鼠。

仅仅在我签上字的一瞬间,族长的头颅——那颗永远挺直的头颅——默默地低下了。观众席上鼠群的喧哗声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这世界在我眼前却变了个样。同胞们的眼神忽然是如此温馨,集体的归属感再次于伟大的鼠群中出现。而我又看看组长,原先的他宛如一个异教徒,为了自己的荒诞学说不惜舍弃一切;现在的他,甚至只是在颓丧中坚守着几分顽固。他是如此可悲,我想。我再次听到了同胞们心中的声音:他是如此可悲。

在同胞们的嬉闹与小王的冰水般的笑容里,族长没有抬头。直到某一个时刻,小王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从其锋利的表面产生的镜面反射现象我可以一窥族长的表情——但其实也不需要了,在下一秒内,他便毅然抬起了头。噢,他还是没变,激昂的神情依旧由烈火般的目光所映射,只是多了一份平静与一丝哀伤。族长的声音从未如此这般苍茫与悲凉:“他们太可悲了,他们。”小王饶有兴味地看了看观众席里的同胞们,有的同胞听见了这一指控,叽叽喳喳的笑声散落在了刑场的每个角落。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悲?他似乎才是最可悲的一只老鼠。

“他们没有见过人类世界的绚丽与幸福,他们只是过着自己最简陋最苟且的生活。甚至说,甚至说,连在最恶劣的环境中都安于现状。但是他们应当有自己的理想,应当追求自己能料想到的,自己能探求到的最美好的事物!”他的声音颤抖而又坚毅,“但是,但是他们没有什么理想,于是我来了,我到了这座荒芜冰冷的洞穴里,带着火种,带着火苗,为他们点亮篝火。我是个失败者,但是倘若我能够为其他同胞们铺开道路,那我的理想也就实现了。小个子为了理想而献身,他是伟大的老鼠!追求理想!孩子们,追求理想!”观众席中的老鼠们仿佛陷入了沉思,嬉闹声渐渐减小,直至在刑场中央族长的脑海中消失殆尽。

“为什么要签字,孩子?你难道相信他真的会放过你们吗?我是了解你的。你也有自己的理想,你也会为它付出一切,只是没有恰当的时间和勇气罢了!追求理想,孩子!带领他们追求理想!”族长转向我,回光返照般,他的脸色显示出一种神圣的光辉,好比老鼠洞刷墙的石灰浆中坠入了圣人的遗体。

石灰浆忽然凝固了,沉淀便在族长的脸上鼓起。噢,是小王,他手里的菜刀上沾染着族长沉甸甸的血迹。咕咚一声,族长的头颅在这木质桌面上骨碌碌地滚动起来,以优美的弧线轨迹到了我的脚边。鼠群中爆发出了轰鸣的嬉闹声。我低下头,看了看族长的遗容,是悲凉中的激昂,也是激昂中的悲凉。

我看着小王手中锋利的菜刀,族长的血迹早已干涸,黯无光泽。我便露出了真正老鼠的微笑,心中也诞生了第一个老鼠的念头:这把菜刀肯定是可以被再利用的,因为其上沾染了理想主义者的血迹,便显得神圣又滑稽。


而理想主义者,向来是不应归属于老鼠之列的。

202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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