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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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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警官把那张纸凑得可近,眯起眼睛仔细盯着那个男孩无辜的眼神。他用右手抓着头皮,一不小心把头发间的脂溢性皮炎抠破了,疼痛传来,登时他的眼皮痉挛了一瞬。

纸上记下了男孩的名字——简短无力,在警官的大脑中过了一瞬就消失了;年龄却很清楚:18。恰好在成人时进来了,屠警官心底起来一阵无名之火,特别是他又想到了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谁知道这兔崽子以后会不会成这样?警官愤愤地把脓血抹在裤子上,抬头一看路,到了:吴警官倚在办公室门口,抱着胳膊斜着眼看他。

“一个没啥大事,回家休养去了;另一个就差不多玩完了,正躺医院里呢。”吴警官叹气,依然斜着眼,似乎在等着看他的回答。屠警官避开他歪斜的眼神:“嚯,还挑软柿子捏……”

“恰恰相反,进医院的那个一身肌肉,明显要比另一个强很多,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敢出手的。”

“你这么一说,更让我好奇的是,那体格强的怎么直接被打进医院了?这小孩是练家子?”

“老屠,可别损了。刚和他老师家长聊过,”吴警官揉了揉因疲倦而干涩的眼睛,掏出腋下夹着的笔记本,“一中等生,每次大概都是年级一百多名。平常也是,额,怎么说,唯唯诺诺的那种性格吧,你看过照片,明显就是那种学校里没啥存在感的学生类型。”

“别急着定性,说不定人前人畜无害,人后阴狠残暴呐。”屠警官接过笔记本,嘿嘿地笑了一下,“这么说人家小孩是不是有点不太好?不过你也知道,这也是有可能滴。”

吴警官翻了个白眼:“去你当面跟他聊两句去,叫你来不就是看重你在青少年问题上的「崇高造诣」?”看着屠警官听着虚情假意的恭维,得意洋洋地翻着笔录,吴警官突然想到了什么:“噢,后来我们也查了一下那俩被打的小孩,一个学校的,比他还低一届。不过那两个是真混混,天天酒吧舞那种。”

屠警官被吴警官的谐音笑话逗乐了,随即恢复了严肃:“所以这是啥,‘平庸学生痛击不良少年’?反正我上学那会是绝对不敢招惹这种不良,还是这种又壮又混的。”他继续翻着笔记本,“而且我那个时代,这种平常没啥脾气的学生肯定是被狠狠霸凌的对象,”他嘿嘿一笑,“看来这小子的班级地位要提高不少。”

吴警官的眼白把眼黑驱逐出境:“所以怎么解释他惊人的战斗力?你读完就赶紧进去问问好不好?”

屠警官赔了赔笑,眼角的皱纹扭成一朵麻花,随即被眼神中流出的悍然杀气抚平。吴警官接过文件和笔录,满意地看着他慢慢推开看守室的门:老屠终于要开始工作了。

顷刻后,他听到一声咆哮,老练如他也不禁一颤:“老吴!你个杀千刀的把灯调这么暗干啥!”他缓缓探出头,对着幽暗灯光下的屠警官说:“不是我,他自己要求的。”

屠警官一愣,随即恢复了严峻的神态,朝他一挥手,说,我知道了,把门带上吧。吴警官点点头,阖上门。

那学生被刚刚的一番动静弄得清醒了一瞬,门关上的一瞬间又把眼睛眯了起来,宛若游离在另一个维度。屠警官在这个维度轻柔地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晚饭吃了没?我这有糖。”屠警官变魔术般掏出两颗椰子糖,一颗放在学生面前,自己打开另一颗嚼吧起来。

“你比刚刚那个警察厉害——他根本不敢面对我。”学生边撕糖纸边说,他的声音像刚射出一支箭的弓弩一样乏力。屠警官一愣,撇了撇嘴:“我和他搭档五年,没见他怕过什么。”学生摇了摇头,畏缩着的脸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不是怕,只是诧异,很诧异。”

屠警官几不可察地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屏幕上,吴警官点了点头,眼神深邃。屠警官挑了挑眉:“我既不诧异,也不害怕。我身上也有点肌肉,你要是也想在这把我送进医院,可没那么轻松——并且,算是袭警,想想你的前程,孩子。”他顿了顿,“我就问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那身材,得来五个你才能打倒吧?”

学生的声音突然沉下去几分,像是被捏在手心的飞蛾尖锐的叫声:“你和其他警察不一样,只有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倒那个畜牲……”

屠警官心中点了点头,方向对了,其次也多了一份疑惑,“畜牲”?便开口问:“你和那个谁认识,就那个,被你打的那两个?”

学生含着糖摇了摇头——在这一刹那,警官看到他眼中的泪水,被暗淡的灯揉碎成一团影子,他便起身找到开关,把灯调亮了一点。男孩没有拒绝。

屠警官坐下,这才看清了男孩的样貌:和文件上的二寸照片没有差别,寸头,圆脸,颊上冒着几颗青春痘,眼睑因长期辛劳泛起黑圈,佐之以硕果累累的眼袋。他两手缩在袖筒里,一颗头颅镶嵌入肩胛骨的空隙,看上去像一筐刚打包好的水果。

“你又不认识人家,咋就动手了——虽然这种混混我也看不惯,但实则不在正义的监管范围内。”屠警官腮帮子一抽一抽地嚼着糖,像个好奇发问的学生。

男孩沉默了许久,久到屠警官都以为他说不出原因了。这时他突然开口,嗓音苦涩而痛苦。

我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知道自己中招了。这并非一见钟情或是见色起意——那不过是茴的四种写法之二。好吧,就是见色起意。那时她在和同学聊天,言谈之间夹杂着她扬起的嘴角,就像人道主义之母德洛莉丝·黛和耶哥蕊特一样美好。她好像看到了我,目光转了一个角度投向我,如同看向一块墙角的石头。我慌乱地移开视线,心思却永远离不开她了。啊,我说的一些典故你可能……

噢,你都知道啊。但这又不是见色起意。自那天开始,我殷切打探到她的名字,却没有追问联系方式。我无心上课,成天对同桌念叨她的名字。同桌听得烦,催促我:“那你把人家加上不就完了。”我却不知为何坚决拒绝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这么说的吧。但矛盾的我又开始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俩成了一对,我会和她坐在阳台上看着落日染红云霞,我会在夜晚和她窜进雨幕追逐徜徉,我能无拘无束地靠近她,沉溺在她如水般的目光里。

我暗自思忖,我要被这种臆想折磨疯了。可那天放学我去市场吃饭,情节如同玩笑般发展。两个小渣滓并排走在我前面,他们都比我高很多,我低着头沉浸在臆想里。我听见左边的那个,又高又壮,大声叫嚷:“……哎卧槽,那天整的那女的,真润!”“哪个哪个?”他兄弟像狗一样在旁边问着。

警官,你肯定猜到我当时是什么心情:我竖着耳朵,心里百般祈求不是她。可那人开口,她的名字像痰一样一口吐了出来。我听着他炫耀般的言语,眼前浮现的全是她的笑颜。我猛地就扑上去了,用了我活到现在全身积攒的全部力气狠下死手。他那兄弟吓得跳开了几米,然后冲上来拉开我的厮打,我死死瞪着他让他滚。紧接着就是你们的人来了。

警官,我心里明镜般地知道这不是正义,可你能告诉我,真正的正义究竟是什么样子?

屠警官沉默地低下头,分不清是在思考还是无奈。男孩倏然举起右手,以签订停战协议的气势用大拇指狠狠地摁在他低垂头颅上刚刚已受重创的脂溢性皮炎处。屠警官如遭到电击般抱头蜷缩,两脚一蹬地面,和椅子一齐倒塌。

吴警官惊悉这巨大声响,推门而入。男孩却迅速收回手,泥鳅般从他身侧冲了出去。他怔了一瞬,回头打算追上去,却听见屠警官撕心裂肺的嚎叫:“老吴,救救我!”他没有犹豫,快步到屠警官面前跪下。“你怎么了,老屠!”

老屠仰面朝天,死死盯着老吴慌张关切的表情,与从天花板投下的看似明亮实则昏沉的灯光。一个小小的脂溢性皮炎又怎会让警局最久负盛名的老牌警探颓然倒地?男孩又怎能逃脱同事的追捕?但他还是放他跑了。屠警官惨白的面孔上冒出一丝凄惶的微笑,他心里默念着,权当为了那微薄的正义。

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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