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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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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达路口左转进入柴达木路的拐角有一家红焖羊肉,自拥有记忆起这座羊肉馆便一直坐落于刘云青涩的脑海中。然而他却没有对其味觉上甚至是嗅觉上的记忆,这错误地表征出他从未来过这里。事实上刘云数月如一日地在上下学时分骑行经过这个拐角,或许只是因为羊肉汤分子的热运动效果差强人意,他没有一次闻到过羊肉的香气。

意外却在今天来临。他很早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像石子,像火药——早在他到达拐角之前,早在他路过前几米处的小卖部时。他对这个小卖部的印象很深也很好,小时候的一场大雨把他和爷爷赶了进去,几刻钟后晴朗的阳光又邀请他们回到户外。这也说明价钱并不是这座小卖部留停在他回忆中的原因,同样的道理在小卖部前的文具店也适用,刘云画画课的几次美术用具都是在那买的,他半途而废的艺术生涯大半要归功于这家店。他骑车时总喜欢乱想,让目光与思想两头做功,毕竟周遭的风景并没有什么值得流连之处,人们总不能指着千棵一律的松树夸耀美丽吧。但鼻息捕捉到的这丝味道又一次挑起他不安惶恐的内心。

这味道像烧塑料袋,不,也不太像。小时候他烧塑料袋把手烫了两个疤,跑上楼时心里的恐惧大于嗅觉的驱动能力,所以他也不确定。像烧羊毛吧,等等,这比喻是从哪来的?他不知道烧羊毛是什么味道,他甚至都没近距离见过羊毛长啥样,吃火锅时他倒是蛮喜欢羊肉,因此至今所有对羊膻味嗤之以鼻的行为都为他所不齿。他姑姑家的车上或许有这个味道,那是他把脸埋到座椅垫子深处问到的刺鼻味道,因此他很不喜欢那辆车,膻味融合着空调的灰尘味,如同死去灵魂的恶臭。那这味道也许像四氯化碳。化学老师在课上让他们闻过,当时包括他在内的几个脑袋如同毒瘾发作般拥近那个细口瓶,却又因化学实验的铁律被迫使用扇闻法,那味道很奇异,像是小学买的劣质彩色橡皮。那几个脑袋里有谁?或许就有她。这时刘云也想不起她是谁,别急,先想姓。如果她姓张,那就是珊了;姓陈?那应该是晶晶。从罗辑身上学到的猜姓方法没起多大用处,他只记得她在那瓶油状液体前的影子,像是碳原子的一条轨道。

他的思想宛如一个逃兵,从那股气味逃向了她。他不知道该怪罪大脑的哪个部分,改天他一定要好好拷问一下它们。他已经编纂好对话了:他问:“Which of you is to blame?”然后看反应就行。要是变矮了,那就是垂体;要是摔倒了,那就是小脑。最坏的可能就是尿裤子,这就证明下丘脑当了叛徒。他不知道是从哪想到这些生物笑话的,可能是为了逃离这股气味,也可能是为了逃离她。这让笑话中尚未出现的脊髓部分一振,让他差点自杀性地摔下车来。刘云本以为她的一句“你对我只是一时兴起”就能让他远远逃开,看来事实远不如幻想那么动他心弦,正如他曾幻想的他和她的美好未来最终被她与另一个男生的亲昵现实有力打破。刘云呼吸了一口松树通过光合作用产生的美好氧气,氧原子的双键很冰冷也很宝贵。

刘云很想从地里拉出一辆泥头车创死自己。这一危险信号最先被他的年龄否定:20年都没活满就妄谈死亡未免有些愚昧。刘云感受过一次亲人的离去,但是他并没有陪伴于姥爷的终年。有一堂作文课似乎为他提供了悼念与惋惜的机会,但他写作文时就发现心里空荡干涸如无垠沙漠。他想到之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写到可以用写作的表情评作文的分,“潸然泪下的,评A;默默不语的,评B;聒噪不断甚至嬉皮笑脸的,评不及格。发下来也常是如此,A级的催人泪下,令人感叹,不及格的就味同嚼蜡,狗屁不通。”他知道自己会被评B,但他明白内心的伤悲悔恨肯定不值“B级”,这是他的缺陷,他的内心世界比语言所展现出来的部分丰富不止三千倍。刨去这些有关感情的杂谈,他的家人也否定前文的想法。这像一部电影里还是一本书里说的那句话:“家人是隔在我们与死亡间的壁垒。”上述的所有道理刘云全全了然于心,只是这种念头确实会偶尔发迹一次。即使他明白在化学平衡与圆锥曲线肆虐的年代对所谓“男女间的朦胧感情”不应有如此之深的跋涉,他还是被迫屈服于男性荷尔蒙的压迫。

这时他已经拐过弯,转入树影盖地的那条小道。她的家就在这条路上,但是他们从来没在这条路上相遇过。他在心底暗骂一声,这条道无疑是他与一众同学回家的捷径,但想必不久后这条道上就会出现她和非他卿卿我我的身影,而多余的自己则骑行在非机动车道上,这一幕富有某些文艺片的忧伤色彩,也并不缺少现实的惨淡。

她上下学都是步行。某次跳蚤市场活动后他和她在校门口相遇,这使他打消了上车骑行的念头。时间总在这时飞速逝去,恢复正常速度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她家楼下。她笑道:你都把我送回家了。刘云哈哈一笑:还真是。然后他们道别。整场经历宛如一部味同嚼蜡的电影,在除了刘云以外的世界中连一句浅显的影评都没留下。刘云在之后的日子里总是把她的那个笑容从记忆里挖出来,反刍般地在心里咀嚼一阵,最后糜烂地吐回大脑的深沟。这是她的一个剪影。这股或是烧塑料袋或是烧羊毛或是四氯化碳的气息也变成一个剪影,储存在以她命名的记忆文件夹里。这个文件夹里东西很多,可就是没有她的名字。刘云不想把精力继续用在这个文件夹的运行与维护上了。在确认前方路途安全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删除与她有关的回忆。正如昔日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一样,他深知这场遗忘无法成功。他总发现她的微笑与影子留下的浅浅的刻痕,仅需一点点刺激便会蠢蠢欲动着复原。

视觉的匮乏促使嗅觉活跃发作。他开始辨别出这气味——硝烟的味道。这一结论惊人而又准确。他从未上过战场,对战争的薄弱了解也仅仅来源于历史书的几句文字。但某种深不可测的信念提示着他:这是硝烟的味道。她的影子开始浮现于他的眼皮,犹如文艺作品里描述的翳病。这是回忆与遗忘的硝烟,这是翳病与解药的硝烟,使他痴迷,沉醉,而后裂解。他紧闭的双眼里泛出泪水,将她的影子变作摇荡的涟漪。硝烟似乎越来越浓烈,她扑朔的身影也陷入视野周遭的黑暗。在无比刺鼻的气味将要摧毁他的瞬间,她的名字渐渐显现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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