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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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撷一张全国地图来,你都能一眼发现贯穿国土的那把利刃。纵横出鞘,笔走龙蛇,连霍高速桥接西北与东南,为国土见血封喉。
在这无数行者旅人寓居的享誉“全国最长高速公路”的柏油长城上,除去服务区休息时热情拉家常交换目的地的胡子拉碴鬓角泛白带着一股羊肉味的西北大叔、身心俱疲眼袋鼓包却心怀崇高自豪之情于是下定决心日夜奔波欢送孩子上大学的小镇做题家父母、见识短浅却被爸妈强令报了个夏令营从而满怀期待挤进大巴车步入江南繁华景象的塞北娃娃、文艺之心蓬勃而后呼朋引伴说走就走发动汽車期盼一睹所谓边塞风光的南方青年,还上演着无数悲欢离合动人心弦的传统故事——天灾人祸、妻离子散的震颤韵脚数不胜数,蟾宫折桂、归心似箭的温暖传说亦接踵而至。与这些生死大义、心心相印比起来,小到分子原子的引斥,中到传统文化与人文伦理,大到宇宙星体的更相减损,都无法在这条绣起山川平原洼地沙丘的公路上占据一席之地——上不了台面啊!
与此相比,反而是远在公路开工之前的八个月,即1992年4月开工建设的西兴高速(西安——兴平高速公路)更富有纪念意义。在秦腔与肉夹馍泛滥,形状酷似英吉利的省份中,这段仅有27km长的公路端端盘踞连霍高速的中点,更扮演着全国土地的地理咽喉,而陕西省政府罔顾这一地理优势,固执愚忠地将这条公路命名为\(G30_{23}\),屈居连霍的威名麾下——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在千禧年尚未到来而西兴高速即将揭开帷幕的那个盛夏,在距西安市未央区(起点)约10公里的刘家镇中,得知高速公路将要横跨家中荒废多年的田野从而一蹦三尺高的刘国鹏胡子拉碴,笑靥如花,立刻撂下手中活计,踩着三轮直奔几里外的县城筹办购车事务。那是丰田与桑塔纳分庭抗礼的时代,刘国鹏兴高采烈,豪掷千金,在一系列客观上繁琐恼人主观上无可厚非的手续过后,开回一辆迷你可爱却马达强劲的上海大众POLO,纯白色,审美前卫大胆,好车啊,好车。
多年以后,当刘云和屠警官看着眼前连霍高速上鬼火般游移经过的车灯时,他将会想起父亲刚买下POLO的那一天,那是朴树的《我去2000年》尚未发行的年代。万事万物精彩绝伦,蒸腾炮制生息与色彩,恰如二十年后这张专辑在各大音乐软件评论区中怀古伤今的热评所呈现一般。屠警官点起根烟,狠狠捏着烟柄,哦,无踪无迹,还能直接失踪的,我是没碰过这样的案子。刘云嚼着嘴唇干裂的死皮,瞳孔被璀璨的车灯映得斑驳,嗯,嗯,确实。警官没绷住,你哑巴了?抽一口烟,又说,再说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来,你俩是咋认识的?刘云张了张嘴,向大脑请求回忆,大脑却返回 403 Forbidden:他和她相遇之前与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将会,且已经,如同烤鱼肚皮底下埋藏的豆花,永远葬在本篇作品的骨髓下,而他的记忆并没有读写的权限。屠警官摇了摇头,转身走下土坡,火星子被黑暗掐得越来越小,就像逝去的时间。刘云一激灵,鸡皮疙瘩泛了半身。几天后,屠警官打来电话,初步鉴定为意外,不过题外话,监控查到了现场一辆POLO,居然是你家的那辆,这是怎么个事。刘云捏着手机,质问父亲,父亲挠挠脑袋,额,前几天是借给七号楼的癞头叔一次,他说要出去办点活,哈哈,别看他只有一个眼珠子,车技还是杠杠的。刘云立马挂了电话,披衣下楼,奔向七号楼,而连霍高速就卧在月夜安歌的背景板中,为他默默保佑,静静哀悼。这架雄踞世界中央的公路发出鼓动细胞的低鸣,如单曲循环的背景音乐,无止境地盘桓在他战栗的心底。
直到某一天,2010年2月21日,雅居乐花园内,新年开幕后浓重的烟火味尚未散去,雪地遍布硝与硫磺。夜间11点整,饱受肾结石折磨,不得不屡次翻身起夜喝水的刘云在厨房站定,他端起水杯,凑近嘴角,缓缓抬眼向窗外一瞥。在漫天垂死挣扎的雪花内,他看见来自上世纪的的气焰生生不息。12年前,这颗星球的另一侧,在以雄鹰为标志的国家内,七名风尘仆仆的宇航员饮着雪花走出返回舱,没再回头看过一眼。就在两天前,一步之遥的太空,他们刚刚为老掉牙的古董哈勃望远镜更新了一套设备,分光仪、红外照相机、摄谱仪轮番上阵。然而,后人永远也不会知晓的是,在那7名仅仅被认为是完成了常规执行任务的航天员背后,他们承载的使命似乎并没有那么普通。在那艘冠名为“发现”的航天飞船打开舱门的一刻起,隶属于科学组织“鸟语”的这几位中年人便笃定决心把住机会,以检修望远镜为契机,在哈勃表面部署一枚名为“无符号”(Unsigned)的伟大装置。三个月前,来自该神秘组织的数位物理学家——明面上也是享誉全球的物理学泰斗们,历经数年峥嵘研发,满怀激情地宣布,能使人免除死亡之忧的机械刚刚呱呱坠地。举组织欢庆,但亟待具体案例的证明。由此可见,科学家的严谨绝非凡人能比。此乃闲话,总之,呈炫酷球形的这一装置将会在部署后按指令就班,向寂寂无闻的宇宙四面八方播放动画片《小马宝莉:友谊的魔力》片头主题曲——你可能会问,在寂寂太空,失去分子振动的协鸣,一曲子供向动画的OP能又有何功用?当无符号的律动骤然响起,乐曲声出师未捷,而附于其中的引力波却探出嘶嘶蛇信,奔向太阳。不同于夸父,它成功抵达日冕——而片刻后被这颗可爱恒星放大数十万倍后,以精妙的角度反弹回地球。在太阳风的簇拥下,这一道身先士卒的引力波璨然降临地球,莅临于一座挑起中国国土的高速公路——Wait a minute. 数十位科学家面对着显示屏上呈现的幽默结果瞠目结舌——那道引力辐射本该呼应地球公转与自转的巧妙日历,精准降落在自家国土中精心选定的坐标,然而却背井离乡,不得善终。不过——他们又长舒一口气,考虑到引力波的神必性质,这颗蓝星表面与内部的一切劳什子玩意都阻隔不了它的铁蹄,既无法削弱,又无法偏移。于是,只需静候佳音。而他们端坐在观测台前等啊等,三年,五年,十年,黄花菜都凉了,也从未接收到那道来自另一时间线的扰动。他们心灰意冷,作鸟兽散,自杀的自杀,回归生活的回归生活。与此同时,哈勃望远镜沐浴在群星的茫茫视野中,天真地反着光。在它冷峻清晰的目光中,那道引力波的去向水落石出——在抵达G30上空的那个夜晚,伟大的高速公路慧眼识珠而勇武无双,以无穷魄力将这道危险而未知的信号精确无疑地锁定在地表上方五千零五十米的高空。
而很久很久以后,已经毗邻这个故事结局的时刻,面对乌鞘岭隧道,刘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忆起,癞头带他去见识“无符号”原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夕阳欲沉,伤痛万分。刘云沉默不语,而癞头坐在破旧的原型机后,语重心长,津津乐道,将这台可怜机器与可怜自己的前世今生讲了个痛快,末了,加上一句,现在可能也算是成功了。刘云直接急了,成功你*。癞头嚼一口烂牙,咂巴两口,独眼眨巴着,确实,其实我后来去过事发现场的周围,比你们警官去的早,但是结果都一样,没见到她,无论是死是活都没见到,纯粹凭空蒸发,这样看,倒也不能算成功。
我要去见她,刘云瞪圆眼珠子,眼神挤兑着癞头布满皱纹的脸。
。?癞头迟疑了两秒,你的意思是?
你把我也杀了,刘云说。我和警官上连霍边上那天晚上,我感觉辐射也往我身子里辐射了一点。
一来,不要用“也”,不是我杀的她,只是残部多年来的计算显示了引力波的去处,我碰碰运气开到那里,她翻下坡去了;二来,我们确实给引力波设计了多个人的剂量,但是十二年,无论什么样的波,还能活下来的也是神波了;三来,即便是你也被影响了,你也不大可能能再见到她,考虑到她现在究竟在哪个位置,甚至说,在哪个*维度*,我们还活着的组织成员都对这道波没什么希望了,还不老不死呢,哈哈哈,她的遗体被什么小动物叼走,这可能性都她妈更大;四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病?你就见过她一次吧?这是啥干呢?一见钟情也有个度吧,成他妈一键殉情了?
诚然,在外人,或者说,随便拉个普通人看来,刘云的想法已经处在最逆天,最无法解释的那一等级。甚至于,若有哪个不长脑子的作者,敢在自己的小说里派遣故事人物践行这个想法,都该被钉上剧情需要的耻辱柱吧。但是,Brother,我请你驻足此处,就在这一行,细细思量,倘若说,这并不是文艺领域的无端创作,不是什么脑子一热的虚构玩笑,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这么一个组织,这样一台装置,这么一道声波,就在光天化日的现实中,在你每天睡过早八翘掉晚课的平凡日常中,在太阳变作方形,小动物说起人话,天上下起巧克力雨的这条世界线中呢?毕竟,连霍高速确实存在,小马宝莉也并非虚构,这样便有两条佐证了。剩下的论证就交给你了,而被赶出门,默默走回家的刘云脑海中进行的激烈论证是这样的:既然这一系列荒诞不经,耸人听闻的物什都真正存在,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否认会在,且应该在另一个宇宙的另一个世界线与她重逢?
距该论证成立的一两年前,刘家镇成为全中国最最伟大城市的一隅城中村时,四周早已围起高楼大厦,沃尔玛与万达广场交相辉映,肯德基伙同飞鸿肉夹馍飘香万里。刘国鹏家喜提拆迁福利,堪堪拿到一小区三室两厅两卫的门钥匙。而美中不足,此名为雅居乐花园的庞然小区有着唯一的缺点:毗邻连霍高速。幸亏隔音效果极好,川流不息,轰隆哐啷,愣是没有叨扰到雅居乐花园5号楼505室卧室中书桌前面对一道圆锥曲线题目发怵的刘云。此时气温默然不语,偷偷降低,这实则昭示着寒露的来临。寒露过三朝,过水要寻桥,在一两年年后的同一个节气内,童心未泯,不信玩火尿床而在刘家村口烧完野火的刘云正打道回府,顺路站在一架卖烤苕皮的三轮車旁,要了一份烤苕皮,多加洋葱。与此同时,在同一小区的不同幢楼中,客厅内,一对夫妻正践行家庭暴力,吵得天翻地覆,如逐渐上紧的琴弦,不幸的开端。女儿缩在自己房间的墙角,瑟瑟发抖,于是第一次离家出走,直到经过一家烤苕皮的摊位时,与一个单调而可怜的高中生对视了一眼。直到四个月后,琴弦绷断,走火入魔的妻子将水果刀捅进丈夫的胸膛,歇斯底里地大笑。而电视台中,载歌载舞的电视节目其乐融融,播报着新年的到来。这是新世纪的头十年,是千禧年黄金开头收束的尾巴尖,全人类相亲相爱,坚定信念着将在21世纪达成世界和平与共产主义,这也是科技与活力沸腾饱满的时刻,人们将怀揣沉甸甸的心脏,迎来世博会与iPhone4,欢庆嫦娥二号和云母逼。世界线乐得发颤,人民群众欢歌笑语,刘国鹏家庭美满,屠警官升职加薪,而那女孩逃出疯狂可怖残破不堪的家庭,掐着几个月来割腕留下的伤疤,笃定决心结束自己可悲的生命。她冲出单元门,跑向连霍。而刘云恰好从同学家串门回来,关上的单元门背后跑过一个单薄的身影。真可惜,这本该是他们第二次相见。
即便是再强大的存在也终有衰落的一刻,两小时后,连霍高速不堪车水马龙,柏油软化,而幽幽作响的不死电波蠢蠢欲动,终于挣开公路设置的枷锁,天雷般轰开空气,堪堪砸中了连霍高速上应急车道护栏边一位踌躇而坚定的女孩,横纵波鼓瑟吹笙,使其震颤,跪倒。女孩慌不择路,打算原路逃回,而不巧的是,一辆POLO迎面驶来,灯光同车身一般惨白,女孩颤抖起身,却一脚踏空,滚下土坡,头颅被一块面包大的石头撞得粉碎。而引力波吹着令人两腿发软的哀歌,瞬间扼断了女孩的呼吸——直到她重新睁开眼睛。哀恸的吐息淹没整座麦积山,顺势南下,将西安变作雅丹。与此同时,刘云平稳的内心倏然弹跳一瞬,此后几天,他再无安稳睡眠,日夜试图在三个小时内睡够八个小时,直到新闻报道传来同小区的一个女孩失踪的消息,刘云盯着电视屏幕上她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容貌,却熟悉无比。初步调查现场将在今晚进行,由警局新秀屠警官带领。刘云记下联系方式,快步向警察局走去。
几天后,2010年2月21日,透过那遮目风雪,刘云看到一个人在柏油马路上走着。这条路上没什么車,雪与冰冻僵的公路尚未被汽車解封,致使地面光滑无比。那个人穿着长长的羽绒服避寒,放低胯,迈出每一步都绷紧露出的那截小腿,蹒跚地在冰上踏出一道薄薄的脚印。刘云撇了撇嘴,皱了皱眉,差点憋出人生最后一滴泪。他套上件棉衣,没带手机和钥匙就开门下了楼,并在电梯里回避墙壁上来自自己审慎的目光。他推开大门,满面风雪,长途跋涉,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归心似箭。他怒发冲冠,乐不可支,无限悲伤,东施效颦,学先前那人的步调,缓缓走向7号楼,位置已经烂熟如麻。他站到单元门口,癞头翘着独眼瞪向他,满怀敌意。他再叙来意,癞头掐灭烟头,无语点头,不出刘云所料地伸手探进腌臜的衣兜。风暴px4,或者是ppk,或者是一块砖头,一柄刺入群星的短剑,一串火药炮仗,一本民法典,一根针,一封谎话,一句誓言,举起后,乌鞘岭隧道瞪开黝黑的眼眸,注视着你。
你闭上眼,一阵巨响,紧跟一段寂静,有些像是老式电视机发出的低声尖啸,有电流脉冲的感觉。你睁开眼,癞头与身周一切布景只泛起黑白摇晃的光彩,如宇宙的痉挛。
你心脏一动,转过头来,她缄默浑身,此时此刻,她就站在你面前。
202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