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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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上最偏僻最遥远的土壤上,在大海另一边未曾有人探险过陆地深处,在所有国家的所有国土都尚且无法染指的地脉中央,矗立着一座世上最高最大的山。很久很久以前,航船的水手们远望硕大的阴影,不信邪地端出司南,抛下指南鱼,指向却飘忽不定,而影子冒出水面,将船体撕扯成碎片。船员的尸体炙手可热,使周边水域的鱼类发展蓬勃,只只牙尖爪利。
许多年后,国王差遣的军队终究前来探明这片地图上的未知一隅。在准备登山的前夕,在悠然恬静的海岸边,他们扎营休息。夜间,繁星四现,微风荡漾,国王起夜至海边,身边只带了最亲近的侍从两位。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中,国王隐约看见水中暗流脉动,大的惊人的某种鱼类呈圈形队列整齐游动,仿佛在进行某种可怜的祭祀。国王看的入迷,隐约看见一块三角形物体从深处升浮而来。他向前一步,两只脚踝没入月光般冰凉的海水,脚底是经过千百年地壳演化而形成的沙砾。他两眼噙泪,捡起那物块,软不拉几还有点粘手,外表包裹的植物叶子已被咬掉一半,连带着半块黑乎乎的饭团。月光和星光共同洒在剩下的半块饭上,国王眯起眼睛,看到虾米与海藻匍匐黏连,霉菌与渣滓穿行其间。正欲丢掉,风力突然增大,令他发自骨髓间一抖擞,手一用劲,掐断了这截剩饭,微微一抖,指尖尚还黏着一张字条,他凑近眼珠子,其上用某种墨水歪歪扭扭写着:你将死于此山之下。国王一怔,随即如有神助,侧过脑袋,一簇淬毒的箭矢掠过发梢,深深没入沙地。
而与此同时,在那座山最高最深的顶峰,那片风雪缭绕,万籁俱寂的低真空,盛放着一朵浅紫色的花。五瓣花瓣,三根花蕊。————这是道听途说的消息。若干年前,隐姓埋名,携手妄闯世界的一对恋人路过此地,扎营海岸,恰巧瞥见海岸渔船空空如也的躯壳与膀大腰圆貌可食人的鱼群。他们被吓了一跳,便采集岸边芦苇叶,裹上随身自带的糯米饭蒸熟,香气四溢,却被不识好歹地丢进大海,以希求海底早已腐烂的血肉保持完整。多年后,父母葬身于此,孩子长大,四肢细如麻杆,弱不禁风,声音如干瘪的口香糖,吱呀刺耳,向每个命丧此地的亡灵重述这段记忆。那是火山灰尚且迷蒙的年代,某位国王挥刀率队,坚壁清野,将一对企图埋伏全军却未能得逞的野人击毙。野人之子衣不蔽体,摇晃着爬出洞穴,喊着叫爸爸妈妈。军士默然,一位将士抱起孩子,与一队士兵宣布:分道扬镳。国王怒不可遏,却趾高气扬,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回头面对缄默耸立之山,集结剩余兵士,清了清嗓子,咳咳,正要开口,以重振前进之斗志,旋即被一枚落下的梨花斩断了脖颈。
剩余的士兵们连夜狂奔,在几百公里外,山尖彻底消失于地平线之下的地界组成部落,日渐繁荣。野人之子吃着百家饭成长,却日夜不忘自己来时的方向。每当他问到,自己的父母去哪了,亦或是地平线之后是什么地方,收获的永远只是大人们幽怨而惊讳的眼神。直到若干年后,孩子下定决心,背上行囊,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向视野之外的高山。如今,如若你走向大山,那座塔楼便陡然出现。这不是拔地而起————那形容的无非目之所及建造高度之极————而是悚然横亘在视野中央的一座建筑。它仿佛与周身融为一体,躲入空气分子渺然的缝隙,在你尚未反应过来时,变作捅进你眼眶的一根筷子。是那瘦削如纸的孩子用谁也想不到的气力,花了谁也经受不住的时间,流出谁也流不完的血汗而建成的。
孩子独临塔顶,眼睑肿胀,舌齿萎靡,不小心抬起眼皮,将那座夺去父母生命的大山堪堪收入眼底。心脏激荡,精神昏厥,他几欲倒地,于是闭起眼睛,打算阖上帘布。而恍惚摇摆间,他微眯的眼睛最后一次投向山顶————在那风雪盘桓而寸草不生的巉岩上,赫然开出了一朵淡紫色的花儿。他颠倒头脑,眼前重又明晰,便眨巴着瞪大眼球,扒着窗沿向山顶望去————花消失了,如水汽蒸干。孩子回过头来,摇了摇头,躺回床上,强装镇定,企愿落入梦乡,忘却那朵————花,无视自然规律盛开在他干涸单调心田中的————花,令骄阳隐匿热与熵、令皎月遮蔽凉与辉的————花,令幽灵击鼓、恶魔吹笙、天使与婴孩念唱颂歌的————花,注视五十亿颗恒星更相减损,自生自灭,三百万摩尔质子合纵连横,泯灭众生的————花,使他成为他,你成为你,我成为我的那朵花。
他翻身而起,跃下塔楼,冲向那座崭新的国都,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买下一堆零件与蓝图。几年后,大功告成,他拿起自制的望远镜,张眼望去,山顶仿佛向他走进几步,熟稔的淡紫色再度聚焦成像。他饱受鼓舞,继续投身机械工艺,连日伏案令他脊柱佝偻,视力下降,如一只苍老的蜥蜴。多年后,他举起第四代望远镜,更近一步,而花瓣如轻风中恋人摇摆的白皙手臂,第十三代时,他对着迷糊的映像慢慢数着,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一共五瓣花朵。第二十七代时,他几乎能看到细细密密的花蕊。第九十六代,三根花蕊清晰成像,他振臂高呼,手舞足蹈,一不小心踩在第六十三代上,头着地,砸碎了第四十七代,碎片扎进右眼,痛不欲生,而他麻木不闻,伸手捡出碎片,将沾着血的第九十五代缝上眼眶。第九十五加两百零二代,他看见一只不知好歹的蜜蜂攀上花瓣,还好被花瓣一震,化为了一阵粉尘。第九十五加九百七十五代,他看见她的液泡和高尔基体。第九十五加两千三百零六十四代,他看见她的内心,震颤,婆娑,如地核,如宇宙。第九十五加一万零五百零五代,他的房间与台阶,全然堆满了往昔的望远镜。我望而祛步,敲了敲塔壁,高处窗沿上投来一束异样的透过望远镜的目光,一段时间后,叮铃哐啷声逐渐清晰,满身玻璃碎片的老人怪物般爬行着接近。我连连后退,发现并非爬行,只是太过驼背。而我一定神,发现其左眼干瘪,如泄气的气球,原是右眼的位置被一根硕大的望远镜捅入。我强颜欢笑,给他倒了杯水,他颤抖接过,用瘆人的嗓音讲述属于他的历史。讲述后,我嗤之以鼻,认作笑谈,也不好再寒暄,于是打算就此作别。告别后,他佝偻着挪向楼梯。而我鬼使神差,福至心灵,轻轻拾起地上的一支望远镜————这支还很小————怼上双眼,向四周望了望。直到林海密不透风的顶端露出的一抹山峰上的浅紫恰好溜进眼底。
2024年4月